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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三章 碾作尘 (关山雪·美人卷篇完结)
小说名称:《清凰令》 作者:玄醉 字数:3095 更新时间:2019-07-21 20:03:22
     人总是有私心的,在特殊大环境下他总是不自觉为心中某一个人或自己谋福祉。卿鄂也是有私心的,他的私心便是成为别人心目中的私心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的时候,我在绯红楼隔壁的巷子里生活,我娘靠为楼里的姑娘洗衣服维持生计。在那里做这行的人有很多,我们不算什么稀奇,但那些拿衣服来洗的姑娘唯独走到我娘身边会窃窃私语,我听到她们有的在讥笑,有的却在叹息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机会去问她们原因,我只知道我娘很美,即使我们的铺子位置很偏很远,隔三差五也总有混混来对我娘吹哨子,说狎污的话,我娘想躲,他们便要砸我娘的摊子。我忙着教训他们,用瓦片砸他们的头,用我娘的缝衣针刺他们的腿。直到我十五岁,个子比他们都高时,就再也没人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想去学堂,或者学武,我想出人头地,想去找我爹,问他为什么不要我娘和我,我总想是有原因的,我爹不是故意抛弃我们。有时我甚至还幻想,我爹其实是个大英雄,他去做一件大事,回来就找不到我们了,我一定要找到他。可每当我走出洗衣巷子,总有人围着我,让我回去,很多很多,如果我反抗,他们便拿我娘的命做威胁,我一个人可以死,可我娘呢?她做错了什么?我曾问过我娘,为什么,究竟发生了什么,可她永远对我讳莫如深,默默流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去问街上的邻居,行人,都没有结果,然后我便去问认识的绯红楼里的姑娘。只是那些姑娘太年轻了,和我一般大小,都不曾听说过我娘的事,而那些知道的女子离开得已经差不多了。只有一个姑娘从主顾那里打听,住在下人房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也许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去了那里,她坐在和她容颜一样颓败的房间里,用树藤般枯槁的手抬起我的脸,仔细端详,我看见她的指甲里还粘着女子上装的红色粉末,格外丑陋。

        ‘留在这个房间里一晚上,就告诉你。’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说‘不行’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这辈子也别想知道你是谁,你爹在哪,你永远要做个没身份的野孩子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然后我说‘好。’”便留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原本已经拎着食盒离开的厉皓婉,其实在卿采莲进来后便又折了回来,此刻她蹲在墙角,努力捂住自己的脸,泣不成声,有人在她的心上狠狠划刀子,一道一道,蹂躏着她心中最重要的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 卿鄂接着道:“后来我才知道我被骗了,我认识的那个姑娘也被骗了,她的主顾,绯红楼四十岁左右的人,包括我的邻里,包括这条街上的所有人都知道。我娘曾是绯红楼里的舞姬,我爹是卿家兄弟里排行第四的卿好德。我娘在绯红楼里跳了一支舞,便被他看上了,后来便有了我。只是他食言并未带我娘回去,因为惧怕夫人知道,便查到了我们的地方,威胁我们不许出去,又害怕我们说出这些事影响他的名誉,便收买了那附近的对我的身世缄口不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后来我在绯红楼的事情被我娘知道了,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的她,那天差点没把我打死,看着浑身是伤的我,她哭了,她很自责,她说没能给我一个完整的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她那天拼了命的带我逃出那条巷子,我们就像两只过街老鼠,被巷口的混混打得血肉模糊,我对她喊‘娘,我们不走了,我们留在这里,就洗一辈子衣服吧,没关系。’我娘没吭声,但是她没有后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逃出来了,自由了,可是我娘只自由了半个时辰。她逃得出巷子,却逃不出她的心。临终前,她让我别去记恨我爹,如果能回去,就好好过日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她还是选择放过他,我始终不明白这样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值得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去了卿家,我爹和我娘的事被捅了出来,他碍于坊间流言,只好将我勉强收回去,他的正夫人给我取名卿鄂,谐音‘恶’,极少有人会用这个做名字,在她眼里,我便是恶人,来抢她子女的家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三天两头打骂都是小事,吃糠咽菜也能承受,我受不了的事是我兄弟姐妹对我的欺辱,是父亲的不闻不问。无数次讨好,我比其他人更优秀,可他始终不曾正视我,在最后卿家倒下时,他甚至默许正夫人对我下毒。他不配我对他的好,更不配我娘对他的痴情,他该死,他该喝他夫人的毒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忍受,只为了得到那么一点点,少得可怜的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空幻飘渺的世界里传来一句论断,是谁疯了?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既然已经体会到了如此痛苦,为什么还要让璃绘怀上孩子?你其实和你父亲一样,让本不想干的女子卷入你生活的漩涡,重蹈你和你母亲的覆辙?”

        还是不相信他,还是在怀疑他,不查清,便说自以为是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卿鄂微微颤抖,这致命一击,击碎了精神里那淡黄色毫无温度的琉璃,它四处散发着皲裂的走向,一直到最后,如同一张网,把美好的东西分成无数块,最后“砰”得一下碎裂。时至今日他才看到,他一直保护着的东西,其实什么也看不见。

        如同在同一时刻,遇到了一场浩劫,把此刻分成两个时空。这是梦啊,现在就是一场梦,卿鄂的梦,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说,他曾经的故事,高傲如他,怎么可能把曾经的痛苦都说给人听呢?这根本就是梦,其实他根本没有说过任何关于以前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孩子不是我的,关于这个,你可以去问问你们卿家的老仇人黄丙安。我当初只是说来潇湘修养生息,可没说过他找不到我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一个让自己不值钱的外室,连小妾也不如的女人,怀着身孕,跑来自己仇人家监视的故事。黄丙安是许了她名分吧?这帮人……咳咳”卿鄂冷笑一声,随即又咳了出来,这一轮咳嗽让他整个人的声音都降了下去:“这孩子也许会是下一个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罢又苦笑一番,看着卿采莲:“你跑是跑不掉的,待在潇湘永远是缓兵之计。如果你够聪明,就收养璃绘生的这个孩子,用我剩下的一些积蓄……教他读书认字,把他带回京州,让他做官,等到有一天在朝堂上为了维护你们和黄家人作对的时候……我想那一定很有趣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完卿鄂就再也没看卿采莲一眼,现在的他全身无力,肢体已经没办法像刚才一样撑着他故作聪明的姿势,他一种很诡异的姿态躺在稻草上,蛊虫在啃咬他的身体,他蜷缩在一起,只在干草堆上占一个小小的地方,但他还是努力想保持他心中最好看的模样,对牢房门口招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你在,进来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厉皓婉听到卿鄂的声音,缓缓沿着牢门走来,他的模样在她眼中清晰,来到他身边,厉皓婉却不想看他。她身为县令千金,在他面前极力显示自己爱得高傲,可其实她害怕,害怕自己一对上他的眼睛,泪水就会决堤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想知道卿鄂会说什么,哪怕是一句“我爱你”,她一直体会得到卿鄂的感情,即便忽远忽近。可她又不想听,如果他不说就可以不用死的话,那他永远也别说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修如梅骨的指节生涩得触碰她脸上的皮肤,是卿鄂用手背轻轻抚去她溢出的眼泪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他看着她努力扯出一点笑,把不知名的东西塞进她手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一低头,发现是两个巴掌大的稻草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……?”

        卿鄂笑着道:“这是我,和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你,卿鄂死死把这个字咬在喉咙里,差一点,他就把心里话都说了,“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比谁都明白,他早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,完整的人,早就无法给予她未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毫无意义,黑暗马上就要降临。

        厉皓婉轻轻扶住他的肩,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,嘴唇贴近他的耳边,像吓唬一个小孩子:“卿鄂,你敢不说你喜欢我,信不信我把你绑回家?”

        卿鄂用所有的力气,缓缓笑了,这是他释去重负后,最真实的笑:“好啊……把我带回家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卿鄂一生最渴望的便是拥有一个家,有人能够一心一意的爱他。为此他不惜献出自己,与命运对抗,接受母亲对无耻父亲的痴情,忍受主母的白眼,兄弟姐妹的欺凌,尝试着讨好。在卿家倒下,放弃携带钱财离开,选择靠近堂弟堂妹,无非,是为了爱,那一点点可怜的亲情。

        总是说他想做的没人能阻止,却不知从始至终他不过都是顺水而下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一生就像手里的稻草人,疯狂的扭曲,纠缠。好不容易得了一个人样了,其实却脆弱无比,落入火中便飞灰烟灭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像一个孩子,执拗着,拧巴着,时而做坏事,只为了得到别人的一丝关注。可等他找到真正爱他的人以后,他又突然害怕面对,拒绝,然后逃走。他忽然发现他根本给不了对方什么,因为连他自己,都是不完整的。